送衣记

　　作者：保发昕

　　这是六一起得最早的一天，天还没亮，只听后院的公鸡嗷嗷一叫，他便翻身下床。

　　家里唯一的表在爹的枕头底下，他蹑手蹑脚走到爹的床头前，把手伸进枕头下，附着耳朵按下了其中的一个按钮。“北京时间，现在凌晨4点48分。”一个女人告诉他。

　　六一坐在门槛上，望着天空发呆。只有六一知道他并没有发呆，而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，1,2,3,4……数到60后再从头数起。数着数着，六一的眼泪就下来了，只有六一不知道他在流泪。当苦涩的眼泪流进嘴角的时候，六一赶紧擦掉了眼泪，并起身站在院子中间发出极小的声音接着数，47,48,49,50……数了43个来回后，六一冲到了屋里。

　　一年前的此刻，奶奶走了，再也没有回来。想到这里，六一的眼泪又下来了，但是这次他没有擦，任凭它们滴滴答答落在手里的报纸上。本来要买皱纹纸，但是六一存了很久也没存够钱，一张皱纹纸要8毛钱，一包熊毅武方便面也是8毛钱。每当六一存够8毛钱的时候，他总是忍不住要买一包熊毅武方便面，所以皱纹纸始终没买到。想到这里，六一哭得更厉害了，报纸上的字慢慢地氤氲开来。六一擦了一把眼泪后，拿出胶水和棉花。胶水是自然课本里带着的，他偷偷把同桌的也拿来了。自然第六课，老师要求大家做小鸭子游泳，六一和他的同桌都没有做出来，因此失去了一朵小红花，那一次，同桌哭得稀里哗啦，六一却咧嘴笑了。

　　六一想到这些的时候，并没有感到惭愧。他拿来铅笔在报纸上画出衣服、裤子、鞋子、帽子，然后用剪刀小心地沿着笔迹剪下来。屋子里很静，只有剪刀咔擦咔擦的声音和六一吸鼻子的声音。剪完后，六一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漱，于是赶紧放下剪刀去院子里洗了把脸。这是最基本的礼貌，在这样的时刻，要很虔诚，谨慎。不能高声说话，不能有杂念。洗完脸回来，六一开始往报纸上抹胶水，然后把捋得很平顺的棉花贴上去。当然，棉花是不会粘在报纸上的。六一便再拿一面剪好的衣服或者裤子对粘上去，一件衣服便做好了。六一一共做了3套，这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了。六一刚躺回到床上，娘的脚步声就在厨房忙活起来了。六一闭着眼睛听，倒水的声音，切菜的声音，烧火的声音……这都是他很熟悉的声音，早几年，伴随这些声音的是奶奶缓慢的脚步声，那种步子不是迈出来的，而是挪的。尽管如此，在六一起床后，奶奶总能做好可口的早饭。

　　记忆里的奶奶总是一身黑色，从帽子到鞋子，全是黑的。于是奶奶喜欢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姑娘，她总是说某某某家的丫头把个人打扮得就像个丫头。奶奶入葬那天，六一问娘，娘，为啥还给奶奶穿黑色的衣裳，换一身红的吧。爹说，小娃子家懂啥，滚出去！所以六一决定给奶奶用鲜艳的皱纹纸做一身大红的衣裳，他想奶奶现在该能穿红色的衣裳了吧。想到这里，六一痛恨地挠了挠头，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吃熊毅武方便面了。

　　“六一，起床了，六一。”爹把手伸进被窝抓着他的胳膊喊。

　　六一睁开眼睛问，爹，啥时候给奶奶烧纸去？爹边往外走边说，你起来就走。六一愿意再洗一遍脸，而且这次要洗得更加认真，他把肥皂打在脸上，搓出了一脸的肥皂沫。他问娘，娘，给我奶买的钱呢？娘说，在柜子上。娘，那么多钱，我奶能花完不？娘说，能，你奶要买栋大别墅，和你爷住。六一高兴地捧起一捧水冲掉了脸上的肥皂沫。这个早晨异常惨淡，小鸟不唱歌、清风不唱歌，连树叶也垂头丧气的。这本是作家们写在课本上的比喻，六一总觉得他们简直就是胡说，在我眼里它们该唱就唱，该垂就垂。但是今天他仔细观察了，确实如此，作家没有骗他。

　　爹在前面走，他背着一包稻草，手里提着贡品。六一背着书包紧跟在后面，书包里装着满满一包纸钱，当然还有他亲自做的衣服。